44.第四十四章

蔡某人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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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夕阳的余韵温柔绵密, 四处缭绕着风声鸟语。虞归尘从太傅房里出来时,只见树上楼头皆挂满了猎猎飘扬的春幡, 空气中涤荡着暖暖花香, 而前一刻,他对着垂死的太傅, 则更像是个缘悭一面的梦了。

    一想到太傅,那股浓重沉朽的汤药味道便从脑中翻腾到鼻间,仿佛顷刻间, 便把春意埋葬。

    不觉抬首间,正对上成去非立于书房的窗子前,两人遥遥相望,耳畔莺啼婉转, 绿竹猗猗,花事正盛, 只是两人皆无心赏春, 彼此打了一眼照面,虞归尘提步往这边来了。

    开口就连寒暄都不知如何着手,反倒是成去非神情如常:“我正有事找你,直说好了, 趁二弟赋闲在家,把他和璨儿的婚事办了,你提前跟世伯知会一声, 回头我让媒人送彩礼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家父已和今上提起, 说此时操办, 一是两人到了婚嫁年岁,二来亦含为太傅冲喜之意。今上一口应允,且提及要为此备礼。”虞归尘勉为一笑,此刻,恐怕再大的喜事也难以告慰人心。

    成去非微微颔首:“世伯思量周全,父亲病重怕是不能多露面,一切事宜皆由我出面操持,对于璨儿,父亲一直很中意,倘是母亲还在,”成去非罕有地提及母亲,言辞间有那么一瞬的停顿,很快续上了:

    “想必也很认可。”

    言罢便往外头一壁走,一壁说:“我看眼下哪一日都好,春暖花开,倒不必讲究那么多。”

    两人在园子里围着石桌坐定,虞归尘只道:“你看着好便好。”

    “说你的事罢。”成去非叉开了话,今日大将军加九锡,他当然清楚。

    虞归尘便直言:“今日之事,俱是精彩,大将军痛哭流涕,反复推辞,言及先帝,最后竟呕出一口血来,神情之哀戚,反倒不像有意伪装。”

    听静斋这般说,成去非唇边慢慢浮上一抹冷笑:

    “先帝大行时,他哀毁过礼,并不是哭先帝,是哭宗皇帝,哭他自己,眼下,离所念又进一步,焉能不有触于心,悲从中来?他年轻时,也是文采激扬之人,众人只当他演戏,这里头藏着的,只有他自己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遗诏之事,他二人仍是头绪全无,阮正通所行实在非常人能解。虞归尘不由念及琬宁,到如今,他甚至没有摸透成去非对那女孩子的态度。

    不等他开口,成去非似乎已猜到他所想,先提及琬宁:“那位贺姑娘,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,却也是满身的书生意气,那次问过她话,便三天两日染风寒,直到如今也没好利索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,成去非忽掠过一个念头:她不会是有意避着?唯恐自己杀她灭口?可当日神情,分明又是个不怕死的,前几日还有人来报贺姑娘整日匍匐案前写写画画,病得七荤八素也顾不上。

    这话音,似乎没有往死里逼的意思,伯渊其实并不喜所谓书生意气,人太直,正是水至清则无鱼,在某些事上固然显得有气节,值得青史褒奖。可现实很多事,不拐个弯,那便是往死路里走。就像当日韩伊死谏,倒是荡气回肠,让人感动,却不过白白牺牲性命罢了。

    不过成伯渊话虽这么说,倒也有几分明贬暗褒的味道,否则彼时也不会出手相助韩伊。

    既是如此,虞归尘便自觉没什么好说的,抬眸望了望头顶天空,湛蓝的底子上缀着几朵如雾的云彩,极好,只是府邸围墙高,硬生生断人眼目所及,他成伯渊就此躲于四角天空下,前路不明,真真让人伤怀。

    成去非留意到虞归尘神情微微有恙,知道他忧心当下处境,心底忽浮起一丝不忍,虞静斋自当是红尘方外之人,漫游四方,平生塞北江南,打杏花春雨里过,亦或者策马于莽莽草原,都好过囿于庙堂罢?

    两人仿佛各怀心事,待虞归尘告辞时,西山已卧上一泓弯月。

    徐徐晚风,甘美清芬的花香便四处散去。成去非立在园子里榆树下,仰面望着那轮孤月,天地无隙,竟无端让人想起老庄。

    那本是活色生香浮华子弟的最爱。

    江左士族子弟们,一朵朵人间富贵花,偏要肆无忌惮地说着人生之苦,病老别离,而真正历尽一切,空待一死的,不知在哪个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着。

    轻天下,细万物,齐生死,更像是先哲的戏言罢了。

    “大公子,”身侧何时来的人,他浑然不觉,事实上,他向来警觉,罕有这样的时刻,回身看婢女毕恭毕敬立在那里,认出是在木叶阁侍候贺琬宁的。

    婢女见他有了回应,忙双手呈上一样东西:“贺姑娘让奴婢把这给您。”

    说着一沓书稿便递到了手中,成去非只得往屋里去,坐于案前,借着烛光看了。

    书稿极厚,成去非略略掂量一下才认真细看:确是好字,含蓄温敛,柔中带刚,正是出自贺琬宁之手。

    所书内容是《通典》上册。

    他往后翻了翻,白底黑字,一行又一行,一张又一张,就是誊抄,也需要些日子,更何况《通典》内容晦涩难懂,尤为高深,读通需要十分功底,一般子弟恐怕尚且难以掌握,而她,看来是熟默于心了。

    果真是她?下人所言顾不上病也要做的事情,就是默写这部《通典》?

    他的心思到底有了一丝松动。

    家里确实没有原本,多年前,父亲曾向阮正通借此书,上册正是自己亲自抄录,阮府亦遣子弟抄录下册,两家各自交换,完事后又物归原主,算来,都是多年旧事了。

    而阮氏的藏书楼,于案发时,毁于一旦,无数珍藏典籍就此灰飞烟灭。就是父亲也曾据理力争,试图保存一二,无奈大将军决绝无情,仿佛和那本本书籍都有着血海深仇般,恨不能挫骨扬灰,谁也拦不得,后众人提及,也无一不带惋惜。

    那么,她这又是何意呢?

    成去非把书稿叠放得整整齐齐,起身挑灯往木叶阁去了。

    孤窗剪影,他刚进园子,便瞧见她身影映在窗子上,伶仃若骨。

    屋里安静得过分,他进了门,看到几上瓶里插着几束半死不活的花枝,毫无生机可言,小丫头见他突然进来,吓得低呼一声,匆匆行了礼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“贺姑娘呢?”他还是先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在里头收拾东西。”

    成去非缓缓踱步,掀了帘子,她正呵着腰背对着自己不知做些什么,身上仅着一件中衣,看上去羸弱异常。

    到底有几分尴尬,成去非避嫌先退了出来,小丫头见状,仿佛想起什么,忙打帘闪了进去。

    里头一阵窃窃私语,过半晌,才见琬宁换了衣裳垂首出来了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,她实在等得煎熬,人脱了形,连从不过问他人的公主都发现她的憔悴不堪,而她什么都不能说,一个人苦苦等死的滋味,简直如白蚁噬骨,一点点消磨她的精神气儿。

    她认定自己全然没了活路,成去非那般聪明人,断不会把她送出去,用些暗法,便能叫她彻底消失于世,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她等不来他,也不敢贸然见他问个清楚,哪有人会直愣愣跑去问对方什么时候让我死的呢?

    便如溺水的人,总想抓住点什么。她终于想起他府上缺《通典》上半册,想来这样的世家,也是重经学的,她倘是不写,便再也没人知道那上册是什么模样了,再念及藏书楼,忍不住又是大哭一场。阮家人是彻底形神俱没,几世人的心血,一把火便彻底断送!这是她肉里的刺,扎得深,不能想,念头一动,便是抽筋挫骨的疼。

    一册书下默来,自己半条命都搭进去了,本觉得不过是补个缺憾,不想写着写着便觉生死紧迫,唯恐他乍然弄死了自己,慌得自己没日没夜得赶工。

    琬宁猜他是忙于政事,许把自己这茬先搁着,而眼下,他亦辞去了官职,腾出功夫来处置自己了?

    成去非打了个手势,小丫头会意,忙垂首回避了。

    她身影就在他眼梢处,比往日更见嶙峋,成去非未必不感慨,算来,她也是个有韧劲的姑娘了,拖着孱弱的病体,还能给他默出《通典》来,自己也许小看了眼前人也说不定。

    “贺姑娘送的书稿,是为何意?”他不是猜不出来,当日她同去之的对话,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琬宁支吾一下,怯怯抬首看着他:“府上没有上册,我觉得可惜。”

    成去非凝目审视着她的脸,心底已经有了主意:“你家里有多少外人不曾见过的典籍?”

    “我记不清确数,大概有上百本。”琬宁不知他意图,实话实说,事实上,她本就不知如何撒谎,当日摄于他气势,只消几句,便和盘托出,如今,更是不用遮掩了。

    “都记得吗?”成去非口吻突然缓和,视线越过她,朝那边笔墨望了望。

    琬宁默默颔首,成去非便往案几旁走,垂目打量着那半干的墨迹,道:“你默下来,不用署名,只要正文,也不必急于求成,缓一些。”

    突如其来的安排,听得琬宁茫茫然,他是因为如今闲下来,想要做学问了?正出神,那边成去非话锋又是一变:

    “你的事,把它烂在肚子里头,只能我一人知晓,如果有一日,他人问起,你便是死,也要把它往坟里头带,听懂了吗?”

    他骤然间就冷如霜雪,琬宁怕他这双眼睛,一时还没能判断出他这是放过自己的意思,只木木地点头,想着往后,前头哪怕是绝岭深渊,亦或者是兽腹火海,只消他一句话,恐怕自己是再也不能折返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