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:天意怜悯

妙笔村花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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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三角铜鼎熏着紫葵香,青烟嫋嫋蜿蜒而上,重重幔帐低垂至青砖。

    皎洁稚嫩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未干的泪痕,她的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,放佛刚从巨大的噩梦中逃出,又接踵陷入恐怖的血夜中。

    眼前一忽儿是满地尸身的刑场,一忽儿又是鲜血汩汩流淌的冷宫。

    “放过他……”陷入噩梦的程月棠恍恍惚惚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呼声,尖叫一声苏醒过来。眼里浓烈刻骨的恨意闪烁不休,清新而幽馥的紫葵香气扑面而至,她微微平静。

    程景况拿着汗巾,细细将程月棠额间的惊汗擦掉,眼中堆满了喜悦之色:“小囡囡总算是醒过来了,可把爹爹吓坏了。”

    声音如同日暮时分的寺庙钟声,熟悉得令她几乎落泪,她终于在九泉之下和家人团圆了么?

    眼前这人发冠高束,下巴上蓄着长若流水的髯须,分明的五官里带着久经沙场的凛冽之色,和此刻间和善焦急的神情极为不搭,怪异至极。

    程月棠如遭雷亟,不敢置信地攫起一缕黑须,她父亲早该是鹤发白须的老叟,哪里会是这皱纹微布的中年样子?

    见她已无大碍,心中微宁,程景况顷刻间转变了神情,犀利的鹰眸里燃起滔滔怒火,指着她鼻子训斥:“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,想我程家世代贵胄,都让你把脸面都丢尽了,那杨基匹夫都找上门来问罪了,女不教父之过,我今日就要以正家法门风。”

    程景况官居二品拜兵部尚书,跟吏部尚书杨基总是因为政治意见不合而针锋相对,两家又是比邻而居,中隔八尺巷,这次女儿烧了他家的后院,老儒夫直接闯到府里来破口大骂,让路人看尽了笑话。

    恨其不争地看了她一眼,怒气勃地冲出朱门。

    程月棠愕然不已,吏部尚书杨基闹上门这事她的年纪还未及笄。因为她惦记杨尚书家的堰塘好久了,终于心痒难耐,将湖边上凿了个窟窿钓鱼,哪知冬日干燥火种易燃,烧烤时把院子给燃了,她只能用以水克火,然后不慎落进窟窿里。

    她蓦然抬手,那细嫩的皮肤证实着一切都是真实的,她回到了十四岁。

    明明是很久远的事情,之所以记忆深刻,是因为平素将她宠溺至极的父亲第一次拿竹篾抽她,下手毫不留情,让她足足躺了半月。

    刹那间,程月棠如被踩了尾巴的猫,心头火急火燎,不知如何纾解。

    恰时,一身褐红色袄子的妇女推开朱门,端着一碗黑汁汤药走了进来,顺便细心地将门上毛毡子卷下。

    屋子里弥漫一股药味,程月棠眼睛一亮,抓住一根救命稻草:“好嬷嬷,您这次一定得帮帮囡囡。”

    毛毡子被掀飞起,直接从门框上脱落下来,红色的漆门被踹得左摇右晃,程景况脸寒如修罗,后面的小厮恭敬地托着一把捆扎好的竹篾。

    “程月棠!”程景况震吼一声。

    “在。”程月棠一个激灵坐起身,背脊挺得笔直,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
    见到她如此噤若寒蝉的模样,程景况反倒愣了愣,可该教训时还是不能心软:“身为嫡女毫无德行可言,为长你不能给幼弟作榜样,为女不能让为父省心,为程家一员你不能给族人添光,你且自己细数下来,该不该受罚?”

    程月棠被这番话讨得羞愧不已,瞟了瞟护着她的嬷嬷,眼睛尽是哀求之意。

    蔡嬷嬷心领神会,护着程月棠往后退:“大小姐纵然有错,主子爷也不能扎这么粗的篾条打她啊,要是在身上留了疤,以后嫁出去会被婆家给小觑的。”

    程景况口沫横飞,如竹筒倒豆子:“哟,她这辈子还能嫁出去啊,我是不报希望了,哪家公子们看得上她这德行,有谁能把这个祸害娶了去,程家得烧香拜佛。”

    程月棠满头冷汗,老头子也太磕碜人了吧,声不可闻道:“要是真嫁不出去作何?”

    “养着呗。”程景况下意识回答。

    闻言,程月棠心满意足地笑了。其实光拿当下此事来论,杨基怒发冲冠而来,可老头子护短得厉害,一张肉舌头硬是把杨基给气得败坏而去。

    他极快反应过来被小丫头耍了,愈加怒不可遏,他生气的不是程月棠烧了别家院子,而是失足落水,令他闻之胆寒,冬日里湖水冰冷彻骨,就算侥幸救回来了难保日后不留下顽疾,此事必须杜绝。

    程景况持着竹篾就往她身上抽过去,霎时见血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程月棠扯开嗓子大叫,程景况高高举起的手是再也落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蔡嬷嬷心疼极了,直接过去把程月棠搂在怀里,啼哭道:“大小姐自幼是奴婢奶大的,有过也该奴婢一起担,可怜的小姐啊……自幼亲娘离世……主子您在天之灵一定也在怪罪奴婢没有教导好小姐吧。”

    缪氏走得早,遗留下来的两个子女都是由贴身婢女蔡嬷嬷奶大的。因此程景况不得不给三分面,再则言语之中提及到最深爱的女人,他也实在是不忍心了。若不是程月棠曾犯下性命之忧,他宝贝都来不及,如何舍得责罚。

    程月棠立马跪在青砖上,给父亲砌好台阶:“囡囡犯下大错,给程家抹黑了,而且视性命如儿戏,该罚!爹爹,你打吧。”

    仰天长叹后,程景况顺阶而下:“念你知错改错,明白事理,为父就不再打你了,皮肉之苦免了,但是这个月必须抄好五千篇《女德》,一个字都不准少。”

    她前世年幼不失悔过,多加怨怼,而且还和老头子吵得激烈不堪,如今想来实在不孝,她都想抽自己一顿。而此时,为了让程景况消气,所以她主动受打,她也知道一旦服软,老头儿是再也下不了手的。

    程景况仰天眨了眨眼眸,步伐沉沉而去,她知道父亲心中必是又思念娘亲了。

    程月棠也极为思念早逝亲娘,眼眶里蓄满了泪水,转头掩饰过去。蔡嬷嬷挂好幔帐收拾屋子,又匆忙吩咐大丫鬟飞霜备好热水。

    她捧起热水洗了脸,神色复杂地看着水面上的倒影,稚女的面容如脂玉般细腻,苍白俏丽的容颜上柳眉飞扬,杏眼明眸,水波流转,顾盼生辉。

    这哪里还是那个丑到令人作呕的面孔呢!因貌丑而受到的屈辱和流言蜚语,令她早就忘记原本的样子。

    此刻,望着水面上那张脸竟然觉得好陌生,她勾起一抹讽刺至极的笑容。

    虽然这件事情爹不再追究,可是不代表她也不会深究。换了副心肝的程月棠追溯着遥远的记忆。

    呵呵,她全部都想起来了!

    那时,是尤芷华将她推下冰窟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