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0章 不如诛心

九纵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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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果说五哥哥是补药里泡大的,那六妹妹就是毒|药里泡大的。

    同样是生来孱弱,纪昭身为男子需要自强,纪飞鱼身为女子却只需自保。怀着这样的想法,纪业不断搜罗毒|药与解药,一点点给小女儿服下,提升她体内的抗性,再加上各种避毒丹,渐渐地对纪飞鱼来说,中毒而亡的确是一件难事。

    然而免疫毒|药的代价,却是药性入骨、体质阴寒。每每中毒也并非毫发无伤,需要长时间的昏睡去化解,昏睡期间无法进食,对身体也是一种损伤。

    这一次昏睡却并不太长。半梦半醒之间,她感觉到有人在给她喂药,温柔得一如亲爹给她喂|毒,头脑有一瞬的清明,她急急吐药,却难免咽下一些,于是愈发惶急,泪眼朦胧地呛醒过来。

    醒来却发现靠在赡思辛怀里。很是亲密的姿势,她无力挣脱,他没有松手,说着她不能死的种种原因,试图让她相信药没有问题。飞鱼终于发现他在故作疏离:“你是谁。”

    “再不喝就凉了。”他舀起一勺药递去她唇边。

    飞鱼配合喝完了药,赡思辛才将她放下。身上盖着轻薄的羽绒被,屋里烧着暖融融的炭盆,一室温润如春,身已回暖,心却极冷。她闭上眼睛,倾听越来越远的脚步声,在他出门之际,精准地开了口:“爹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”赡思辛苦笑一声,转过身来,“在下只是开个玩笑,您怎还记上仇了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爱喝苦药,药里总要加一味甘草,这个习惯没几个人知道,你也加了甘草,是怕我不喝吧。”

    赡思辛哭笑不得,“您中了毒,甘草原是一味解药,您可不能随便认爹”他终于回过味来:“镇国将军身死多年,您哪来的爹呢?”

    面对会心一击,飞鱼强装淡定:“我娘说的,我爹不是我爹。”

    “令慈不是死得更早吗?”赡思辛好整以暇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攻守对调,飞鱼成了被拷问的一方。面对段位落差,女主毅然装死,引得对方轻笑。

    睡着之前她还在想,这货要不是老头子本人,会不会是老头子的人呢。

    浮云坊。

    左慈吟和纪飞鱼都没有回来,靳老师一下解决了两个仇人,却没有预想中得意,反而隐隐有些不安。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没错,经过连日来的挑唆,太子殿下几乎信了孝贤皇后的死因——为娶关窕做正妃,他爹毒死了元配。

    据关窕说,因招魂之人是永道长,那夜孝贤皇后才会附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永道长的身份再也瞒不住,面对前来质问的太子,他一撩衣袍,坦然下跪:“殿下,全因草民私心,救了关窕一命,不想她执迷不悟,竟敢通敌叛国草民深入此处,本为一探究竟,不想探出陈年冤苦此处女子皆为私逃营|妓,曾是官宦之后,却为草民所害沦落风尘。她们怀恨投敌,实乃不智之举,此乃草民一人之过,又与家国何干?”

    裴太子愣了愣,几乎站立不稳,指着他颤声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,我母后也是你害的。”

    心中本有恨意滔天,却只能向自己宣泄,那张向来清净的脸上,竟是难得的疾言厉色:“殿下您还不明白吗?无论孝贤皇后是否有冤,他们都在利用您的恨意,这恨意不会使您解脱,只会将您逼至角落,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!沉迷报仇、不分对错、通敌卖国!殿下,这跟为虎作伥有何分别?”

    “说得好!!”

    赡思辛人影未至,掌声先响。太子殿下第一次见此人,他还是先自我介绍,接着才是合作洽谈。耳边响起天花乱坠的促销广告,裴太子皱紧眉头:“无论如何,本宫决不通敌。”

    “本来殿下您只是个备选,只可惜永道长设计杀了纪小姐,祁王那边不好交代”赡思辛搓手为难,复又嘲讽一笑:“世事竟是如此奇妙,劝您莫要通敌之人,恰是逼您通敌的那个。”

    裴太子惊愕不已:“你说什么?你说六表妹死了?!”

    永道长依旧跪着,语声渐趋平和:“殿下,人总要死的,有时候,活着不比死了好。”

    裴太子一脚将他踹翻在地:“蠢货!你怎么敢杀她的?你有什么资格杀她?你不过区区一男宠,你可知她是”他猝然住口,又继续踢,显是怒极:“将本宫逼至如此境地,你罪该万死!”

    永道长默默受着,不曾反抗。

    靳老师自出道以来,堪称绯闻绝缘体,他从没碰过一个女人,却害过不少无辜女子,孝贤皇后恰在其列。

    孝贤皇后出身岭南杜氏,是先帝元配仪德皇后的亲侄女。杜氏百年书香,乃是卿相世家,所出皇后皆贤名远扬,其懿德风范永垂青史。

    可惜红颜往往天妒。

    仪德皇后难产早逝,先帝百般追思,到底也没能保住皇后的独子,愧疚之下愈发厚待杜氏。孝贤皇后肖似其姑,时常入宫觐见,人人只当先帝看上了她,先帝却封其为郡主,亲自为其选夫。

    先帝本打算择一才俊尚郡主,钦天监正使却道郡主天生凤命,理应嫁入皇室。

    先帝将几个适龄皇子的八字交付,钦天监正使很快卜算出结果——刚死了母妃的三皇子最合适。

    先帝担心三皇子命中带克,钦天监正使劝服了他,道命中带煞的并非三皇子,而是其母妃,三皇子福泽深厚,方能遇难呈祥,如今煞气已灭,正是福星高照之时,郡主必能一生顺遂。

    先帝再问郡主,后者并无异议。

    这块杜氏的大饼,看似毫无征兆地砸到了彼时无为的三皇子身上,背后的故事却精彩得多。

    彼时靳永已是钦天监正使座下高徒,师徒二人卜算出未来帝主,便送上杜氏郡主这第一份礼物。三皇子本身也足够努力,探知杜氏郡主有一身份低微的情郎,便作出毫不介意的深情模样,还答应给那穷士子谋个前程,轻易就把第一个老婆骗到手。

    靳永知道三皇子不是好人,也知道这桩姻缘不会美满,却没料到他会杀妻。

    关窕告诉太子,元翰是为了她,靳永却很清楚,绝不仅限于此。

    先帝虽未纳了杜氏郡主,却着实在她身上寄托了对仪德皇后的情意,希冀仪德皇后未能实现的一生顺遂,可以在杜氏郡主身上看到。

    先帝将钦天监正使“天生凤命”的批命抛在脑后,一心盘算着给三皇子找块富庶的封地,让他二人平安到老。

    然三皇子又何尝是甘于平淡之人?

    他正苦于无法拒绝君命,好在此时杜氏郡主有了身孕,先帝体恤郡主,夫妇二人得以留在京师。

    可怀胎只有十月,十月之后,岂非仍要离京?

    此时先帝皇后、三皇子养母给他出了一条毒计:倘若杜氏郡主与仪德皇后一般难产而亡,当初未能留下幼子的先帝,定会移情于杜氏郡主的孩子,凭着这份特殊的怜爱,三皇子定能立足京师,甚至先帝遗憾未能传给发妻之子的皇位,也会落到这个孩子手里。

    妇人怀胎何其凶险,三皇子顾念夫妻情份,并没听信养母之言,在发妻怀胎时下|毒。

    杜氏郡主没有难产,只是产后虚弱,彼时正值腊月,一路冰雪难行,先帝遂再留了数月。

    在这数月间,三皇子备受煎熬,一边是为他生育长子的妻子,一边是为之付出许多的壮志,难以取舍之下,时常彻夜无眠。杜氏郡主却毫无所觉,每日除了喂养孩子,便是出门敬神,三皇子每每要送她,她总婉拒,终是令他起了疑心。

    一日悄然尾随,竟发现她与旧情人私会,言语之间皆是怅然,道若非有了孩子,愿随君海角天涯。

    三皇子不禁在心中冷笑:好一个海角天涯。这样着实很好——

    从此心中再无纠结,一切都能心安理得。

    为免先帝疑心,每日用毒的剂量极小,脉象上根本无法分辨,杜氏郡主的身子一日日衰弱,太医皆说是产后失调之故,三皇子多方请医,始终不离不弃,更是亲自呵护幼子,先帝心生感怀,便没再提封地之事。就这么滴水穿石地熬了两年,杜氏郡主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,死前憋着一口气,等来了先帝方吐遗言,道此生辜负三皇子良多,请先帝务必要为他择一位贤妻。

    先帝心中早已视她为亲女,垂泪应下。

    贤妻二字,不同于爱妻,正如先帝心中的爱妻只有仪德皇后一个,除了杜氏郡主,他不允许三皇子有第二位爱妻。

    先帝不负杜氏郡主所托,逼迫三皇子弃了他中意的关氏女,去娶那位母族势大的贤妻,又怕郡主之子为人欺凌,同时命他纳了郡主自幼相厚的表亲。

    三皇子凭此又上了一个阶梯,最终不负杜氏郡主的“天生凤命”,只可惜——

    从此史书上再无杜氏郡主,只有孝贤皇后。

    养心殿。

    敏妃已然跪了一个多时辰,陛下却丝毫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。

    明记果脯收到最新消息,说西凉暗探围绕孝贤皇后布局,陛下没有全信,联系敏妃那出画皮,却很难不起疑。只是他不能直截了当地问:你知道我杀了孝贤?

    他命太子诱敌,则是一种暗示:敏妃若不和盘托出,太子便岌岌可危。

    她跪了许久仍执迷不悟,只求他增兵去救太子。

    陛下一语不答。

    熬人他从未败仗,她未能撑过两个时辰,便道是受了月妃挑唆,才会在除夕宴上试探君上,太子全不知情,请陛下万毋迁怒

    无论她如何替太子辩白,陛下都不信太子置身事外。事到如今他只有一事不明:“朕待你不好吗?待太子不好吗?”

    就为了一个死人,你们便与朕离心?

    “您御下宽严相济,从未苛待后宫,宫中勾心斗角,您从来赏罚分明,太子殿下自幼蒙您看顾,方能长大成人,可他尚且年少,平日有错您不是也悉心教导”

    陛下不耐打断:“年少?朕在他这个年纪,早已数度北征,他呢?”他甩出一张字条,气得浑身发颤,“他宁信外敌,也不愿信朕!”

    那是祁王上交的字条,上头赫然写着:孝贤皇后中毒而亡,欲知详情,明日午时三刻,浮云坊一叙。

    一切已然明了,太子已入局中。敏妃却不得不再为他争一争:“陛下,臣妾早知月妃居心叵测,怎会叫太子也泥足深陷?臣妾无知,不知竟有后手,方不死心一试一切皆是臣妾之过,您若迁怒太子,岂非顺了歹人心意?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比杀人更厉害的是什么吗?”陛下笑意深深。

    敏妃欲言又止,终是闭口不答,王福泉将她请出养心殿。

    空荡的金殿之上,徒留陛下独自咀嚼那个答案。往事涌上心头,侵蚀着岁月的护层,终究有一些东西,无法化为云烟——

    “是诛心啊。”